安徒生的墓地

发表日期:2018-03-09作者:cqyaoyang阅读量:
2009年,我在丹麦哥本哈根东郊的亚西斯腾斯公墓,看到有一座墓前摆满了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人赠献的鲜花。墓地工作人员说,一年四季每天如此。这里就是赢得了全世界孩子和大人爱戴的安徒生的墓地。而离它不远的地方,有一座长满野草、看上去孤单荒凉的坟墓。长眠在这里的是丹麦另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哲学家克尔凯郭尔。两座坟墓遥遥相对,一个花团锦簇,生机勃勃,充满温暖怀念;一个落寞寂然,孤孤单单,萧索不堪。两人虽然都是人类文化的巨擘,而身后这种反差极大的景象多少还是让人感叹不已,我只能说,这是童话的力量吧。
一个好童话能够有多长?
人说了:半个小时、十几分钟就能讲完。
说这话的人可能不会是个母亲,至少,不会是个细心的母亲。
我的双胞胎女儿小的时候,总要一边一个坐我腿上,让我讲故事读童话。我摊开大画书,她们的眼睛全都亮了。我一边讲,一边看她们胖乎乎的小手开始在书上指指点点。书都翻了很多次了,我闭着眼睛都能背下来,而她们却不厌其烦地再让讲一次。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城堡……”,她们马上接道:“城堡里有个大怪物,好大好大!”我讲到危机时刻,她们早就紧紧钻进我的怀里,而等我讲到王子快来的时候,她们已经开始眉开眼笑了。
给孩子讲过童话故事的父母,都会有这种体会,那就是孩子会特别喜欢某个童话,一次次让你把他抱在膝盖上,不厌其烦地让你讲无数遍。你弄不懂一个讲过的童话为什么还要讲。你不会知道,孩子一次次让你讲同一个故事仅仅是为了证明你对他的爱和耐心。你也不会知道,每当到了故事的关键时刻,他会提前说出接下来的内容,以证明自己的聪明可爱——夸奖和信任对孩子来说比你奖励给他一大包零食更重要。
一个童话故事有时候会成为孩子迷恋不已的秘密,因为曾和父母在一起分享,它就成了爱的证明,时光的记忆。因为你们共同的参与,它成了和孩子一起成长的伴侣。当孩子长大,成年,抑或到了老年,每次想起这个童话,它便像最老的朋友那样依偎在你身边,使你重温往日的时光——当年给你讲故事的父母老了,或去了另一个世界,唯有这个童话依旧是你的同龄人。

有人说,一个人的童年比一生还要长。安徒生也说过:“每一个童话的背后都隐藏着一个成年读者。”我还记得小时候读他的“老头子做什么都不会错”,只是记住了他好笑的、甚至有点蠢笨的举动——那个用一匹马换了牛、又用牛换了羊……直至最后只有一袋烂苹果的老头子,在现实生活中简直就是一个大大的“蠢货”。接下来,那个老婆子的表现也同样“可笑”之极,她不但没有责怪老头子的意思,反而对老头的大加赞赏:“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二十多年过去后,当我给我的女儿们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忽然像遭受了电击,似乎这个故事我从来没有读过,也从来不曾理解它蕴含的深意。“可笑”——这个结论来自于我们对生活规则合理性的确认,来自于老头子和老婆子的行为压根不符合我们人人重视的经济理性。但是,随着故事的发展,和我们一起嘲笑老头子、老婆子的故事里那两个英国商人却傻了眼,因为故事的结局完全和我们的预期推理相悖。也只有到了此时,我们才能隐约听到童话本身对于我们那奉若至宝的生活伦理和规则的嘲笑。固然,这篇故事中有老婆子对于老头子无条件的爱作基础,但显然这不仅仅是一个有关爱和相濡以沫的故事,安徒生的想法和用意也比这个深得多。我们意识中的经济理性贯穿了生活的各个方面,包括情感方式,而在这个故事中,“实用”这个铁一般的规则到最后却变成了被笑的对象。它以一种充满智慧的幽默提醒我们,在生活中永远会有超越所谓现实伦理的法则,在某些时刻,它是自足的,同样也是严肃和智慧的。——这一切,不是一个孩子所能理解的,但它却是一颗种子,要到你长大成人后才会发芽。优秀的童话和所有杰出的诗歌一样,它能够培养人的想象力和敏感。经过了这样文学浇灌的灵魂,绝对无法忍受野蛮和粗暴的生活,也无法忍受一切反人类、反人性的行为。

在我的童年,我的姥姥和父母亲都是讲童话故事的好手,我最初的文学启蒙,都来自于他们。这些童话培养了我对生活和叙事的想象力,也培养了在我看来最珍贵的心灵敏感。可以说,没有他们讲过的这些童话故事,也就不可能有今日从事诗歌创作和童话写作的我。
我写童话的时间要上溯到大学毕业后刚刚工作的时期。那时我养了一只小狗,起名叫老李。刚抱回来时它刚满月。它的活泼可爱、忠诚无怨,以及许许多多可笑天真的故事,都深深地感染了我。它四个月大的时候,因为我要出差,所以不得不忍痛把它送到了我父母家。那段时间,我强烈地想念这个不会说话的朋友,几乎到了寝食不安的地步,它可爱的模样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终于有一天,我开始写“小狗老李的故事”。这是我的第一篇童话处女作。
小狗老李在我父母家生活了十四年,深得全家人的爱和呵护,寿终正寝后举家悲哀。但我知道它活在童话中,并在那里享有永恒的生命——直到前两年,还有黑龙江一个四年级的孩子看了这篇童话后写信来问候它。
我三十岁那年有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从她们两岁起,我便像我的姥姥和父母亲一样,开始给孩子读童话书、自己编故事。自己编的故事多了,就记录下来,于是,我的第一本童话集《蓝蓝的童话》就在对孩子的爱和孩子对我的信任中诞生了。
我记得圣奥克絮佩里的话:“人是关
系中的一个结。”这位伟大的飞行
员以他的《小王子》闻名于世,据
说是世界上发行量仅次于《圣经》的作品。我记得他在《小王子》中美妙地描写了爱在人的关系中自我反省和去自我中心化的寓意。这也是我在写作童话时遵循的圭臬。有位教育学家说:“把一个人最早的七年给我,我就能拥有他的一生。”说的是童年受到的教育
对人的一生的影响。倘若一个孩
子从小便接受过爱的教
育,那么他就会成为
一个懂得爱、也愿意
付出爱的人。
俄罗斯作家帕
乌斯托夫斯基曾经
写下过安徒生的一件轶
事:一天,安徒生去树林里散步,
发现了一片林间空地,那儿长有
许许多多蘑菇。当天他又到这片
林地去了一次,在每一只蘑
菇下边藏了一件东西。
第二天早晨,他带着
一位朋友的女儿上
这片树林里去,她那年才七岁。于是,在每只蘑菇下边,小女孩都找到了一件她意想不到的小礼物:或者是一块银纸包的糖,或者是一颗枣子,或者是一小束蜡制的花,或者是一枚顶针和一条缎带。可以想见,孩子的眼睛里燃烧着怎样的惊喜啊。安徒生说:““她将一生都记得这件事情。而且,您可以相信,她的心决不会像那些没有经历过这一事件的人们的心一样轻易地变得冷酷无情。”
这虽然不是童话,但它和童话一样,是用爱和想象力一起完成的对人的教育。

“芝麻,开门吧!”——童话为孩子们打开了一个语言的神秘山洞,无论你是大人还是孩子,这里能够满足你所有不着边际的梦想,而奇怪的是,这些梦想的烟囱无不冒着现实尘世的袅袅炊烟。这里每一样看上去远离现实的事物,居然真实得犹如身边的东西:一把扶手磨得光滑的椅子,一条在太阳下打盹的狗,你那饶舌讨厌、有时也很善良的邻居——或者,他们就是。童话这种形式,用文字和想象力开辟了一条不可思议的神秘通道,带领读者不断返回着我们的日常生活世界。他用表面上与现实无关的虚拟材料重塑更真实的现实,不掩饰人的邪恶,也不回避悲惨的现实,哪怕在最悲苦的故事里,也会有温暖抚慰的力量,使读者在充满想象力的“树林”中和“蘑菇”下重新找到人性的光辉。我有理由相信,经过这样作品洗礼的心灵会变得敏感而充满柔情,它们绝不可能忍受野蛮的生活。
童话写作是一项伟大而值得令人骄傲的事业,因为它是面向未来的写作,是给孩子们以信心和快乐的写作。那些漠视童话创作的人或许自以为无所不知,但我举手说:——这绝不会是真的。童话写作的衰落,标志着想象力的衰落。而想象力的退化,势必导致文学艺术的死亡,导致人类生活质量的下降和人性的悄然减退。
一篇好的童话,肯定也是一本能够伴随一个人一生的作品。你可以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体会和领略到它无穷尽的秘密。普鲁斯特曾说:“对儿童有益的书并不是一种写得孩子气的书。”譬如《老头子做什么都是对的》,我自忖就是成年以后慢慢才读出了它的深意。而《海的女儿》、《丑小鸭》等童话,正如卡尔维诺所说的那样,是可以在不同的年龄阶段不断反复阅读的经典之作,也像安徒生树林里的糖果,在这些不起眼的“蘑菇”下,就悄悄藏着只有遭受过苦难的心灵才能够找得到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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